陕北乱弹 - 外地人说陕北 - 古代浊酒今何在?
古代浊酒今何在?

外地人说陕北     加入时间:2021/12/9 16:26:04     

    有一种米酒和它的制作方法,几百年前就被人断言失传。但实际上,它一直在黄土高原的山间沟岔里悄悄传承。它就是陕北米酒。

    陕北米酒为黄色浊酒,以软性小米(陕北名之“酒谷米”)为主要原料,糵法制成。看上去,这酒浊如黄河。喝进嘴,却是甜甜的。陕北也称之为“甜酒”、“稠酒”、“混酒”。

    腊月中下旬,过年前,山沟里人开始造酒。他们先制“曲”。用热水将麦子(或加五分之一玉米)焯浸十多分钟后,盖入瓦盆。几天后,麦芽半寸,晒干或锅里烘干。 然后,在碾子上压碎成粉,用罗将麸皮罗出,便是陕北制作米酒的“曲”了。没有发酵生霉的过程。这就是陕北米酒的酒母,也就是文献记载的早已失传的“糵”。

    造米酒时,把浸泡过的软性小米和黄米压成面,过罗后入锅蒸熟。然后拌入“糵”,十斤米放一斤“糵”,兑冷开水,置于瓦盆中。此后,在“粥状培养基”里发酵——这种方法被认为至元代已衰亡。天冷季节,仅数日后,瓦盆里的东西就变成稠粥状,即成米酒原浆。将原浆舀出兑水,边添柴加热,边用罗——细密的筛子——将团粒筛出,至煮沸,即为米酒,趁热饮用。因米已粉碎悬浮在酒液中,故酒体浑浊。

 一千年前,宋代范仲淹驻守延安时,曾写下“浊酒一杯家万里”的千古名句,说的就是这种浑黄米酒。陕北的语言里至今也管米酒叫“浊酒”。

 

     这是范仲淹在延安守边时题写的“嘉岭山”。“嘉
岭山”是延安宝塔山的本名。这处石刻在宝塔山脚。

 

    “米酒”这个词在民间口语中起自何时,无从知晓。最迟,八百年前,就有人把它写下来了。元代有个杂剧《延安府》,其第一折里有:“俺准备些肥草鸡儿、黄米酒儿。”说的便是肥的母鸡、黄的米酒。跟现在陕北秧歌里唱的一样:“猪脑肉,黄米酒,为我的亲朋来接风。”

    古代生活中常喝米酒,因此,用大量口语写作的元代戏剧不止一处提到它。元杂剧《朱砂担》第一折里写道:“昨日多吃了几碗酒……我则是多吃了那几碗黄汤。”元杂剧《虎头牌》第四折写着:“敢前生少欠他几盏黄汤债。”所说“黄汤”,都是指黄色米酒。

    陕北的黄色米酒,就是上古时代记载的“醴”。汉代的郑玄注释《周礼·天官·酒正》中的“醴”说:“醴犹体也,成而汁滓相将,如今甜酒矣。”说醴是米碎而融在酒液中,呈稠状。这说的,便是甜甜的浊酒。《尚书》里有:“若作酒醴,尔惟曲糵。”明代宋应星《天工开物》则说:“古来曲造酒,糵造醴,后世厌醴味薄,遂至失传,糵法亦亡。”断言它们失传了。

    糵是出芽的谷物制成的“曲”,是酿酒用的发酵剂。《汉书·匈奴传》记:“有汉所输缯絮米糵”。那时这种物资很是流传。酿造界一般认为,糵最迟到南北朝就已脱 离酿造界,只残留在制饴工艺中,用于做麦芽糖之类。其实不然。陕北米酒一直就是糵法制成。只是“醴”和“糵”这些名字没了。

    杜甫写于陕西的《赠卫八处士》诗中有:“问答乃未已,驱儿罗酒浆。”所说“酒浆”,即米酒原浆。因此,古代也管米酒叫“浆水”。元代戏剧里有上坟祭酒的情节,便提到“浆水”。马致远杂剧《青衫泪》第二折:“〔正旦云〕罢罢罢。刘员外既成亲,容我与侍郎瀽(jiǎn,倾倒)一碗浆水,烧一陌纸钱咱。〔净云〕这也使得。〔正旦烧纸浇酒科云〕侍郎活时为人,死后为神。”无名氏杂剧《刘弘嫁婢》第二折:“则怕到冬年节下,月一十五,瀽不了的浆水,与俺父亲瀽半碗儿;烧不了的纸钱,与俺父亲烧一陌儿。兰孙死生难忘也。”

    原浆兑水加热煮沸,同时滤出渣滓,是米酒饮用前的工序,古来已然。杜甫的“驱儿罗酒浆”便是。元代关汉卿杂剧《鲁斋郎》楔子里有:“做筛酒李四连饮三杯科云。”筛,元人也写作“酾”。武汉臣杂剧《生金阁》第三折里,有一段关于筛热酒的描写,其中有:“你还立着哩,快酾热酒来。”“我如今可酾滚热的酒与他吃。”“酾这么滚汤般热酒来烫我。”“我如今可酾些不冷不热、兀兀秃秃的酒与他吃。”

    煮好的米酒,如果太稀,一会儿就会沉淀,喝起来也薄而无味。唐代杜甫在陕北富县羌村写的诗里,有“手中各有携,倾榼浊复清。苦辞酒味薄,黍地无人耕”的句子,是说在缺吃少喝的战乱年月里,浊酒兑水多,倒出来一会儿就沉淀澄清了。浊酒沉淀,不是其好的状态,西汉《淮南子》里就有“肉凝而不食,酒澄而不饮”之说。但在饥荒年景,粮食短缺时,穷人便得节省饮用,喝那“浊复清”的了。

    陕北的米酒,做得好,味甜,很好喝。放时间长,酒浆就酸了,不好喝。这也和古人所说“酒酸不售”的现象一致。《晏子春秋·内篇问上》有一则故事:“人有酤酒 者,为器甚洁清,置表甚长,而酒酸不售。问之里人其故。里人云:公狗之猛,人挈器而入,且酤公酒,狗迎而噬之,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”卖酒的人家养恶狗,谁还敢来买?酒浆当然要放酸了。

    司马迁《史记·魏公子列传》记:“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於博徒,薛公藏于卖浆家。”后人注解说这“浆”或作“醪”字。古代醪、醴之名曾经通用。晋代左思《三都赋·魏都》写道:“清酤如济,浊醪如河。”说浊酒似黄河般浑黄。所以,魏公子那会儿所售卖之“浆”,不是鲁迅解释“引车卖浆”所说的“豆腐浆”[1] ,而是米酒原浆。豆腐是后来西汉年间才发明出来的。

    江西人宋应星不知陕北米酒。他在三百六十多年前断言“失传”的醴,断言“亦亡”的糵,到二十世纪末,在陕北山沟里,家家户户还都做着。现在,“糵法”真的快没了——商店里买点儿酒曲,也能做出米酒。

    陕北那地方,地理环境封闭,生产生活方式两千年没什么变化,因此,能保留很多古时候的事物——包括糵、醴。到陕北去,端起那粗碗米酒,你可以发出一番大的感慨:“一壶浊酒喜相逢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。” 

        [1] “引车卖浆”之典出自《史记·魏公子列传》:“公子引车入巿,侯生下见其客朱亥”,“薛公藏于卖浆家”。1931年3月3日鲁迅给日本山上正义的《阿Q正传》校释中说:“‘引车卖浆’,即拉车卖豆腐浆之谓。”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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